论纳兰性德情词的艺术特色
2010年02月01日 09:09
来源:高一语文组
论纳兰性德情词的艺术特色
李翠翠
摘 要 纳兰性德作为满族第一词人,最能代表其个性的作品是他的情词(包含悼亡词)。其情词在其艺术特色上别具一格。其一,抒情主人公形象的描绘;其二,凄婉的意境美;其三,巧妙的结构安排——时空转换;其四,朴实流利且富于情韵的语言特征。对纳兰情词艺术特色的分析概括,能够深化对纳兰词艺术特色的理解。
关键词 纳兰性德 情词 艺术特色
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清康熙时大学士、宰相明珠之子,清朝满族成就卓异的词人。陈廷焯言,“词兴于唐,盛于宋,衰于元,亡于明,而再振于我国初”。[1]纳兰性德在清初词坛上与陈维崧、朱彝尊并称为“清词三大家”。王国维誉其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2]况周颐认为“纳兰容若为国初第一词人”。[3]纳兰性德有词集《饮水词》,作词主情致,现存三百多首词中多凄婉之作,被陈维崧评为“哀感顽艳”。而其最具特色,最令人动容的无疑是他的情词。纳兰性德情词“不光占有纳兰词三分之一多的篇幅,而且是其全部词作的精华,是诗人呕心沥血,拘其眼泪,和墨铸成的珍品”。[4]被黄天骥称为“玫瑰色和灰色的和谐的”[5]情词,其艺术特色上自有其独到之处。
一、 抒情主人公形象的描绘
读者读罢纳兰性德的情词,一个个真实可感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就会深深烙刻在读者的脑海中。在其情词中有怀春的少女,有闺中的思妇,有亡妻的音容笑貌,有孤寂的征人游子,亦有感伤的宫中女子。这一系列的主人公形象都以他们各具特色的外貌、动作、心理感染着无数的读者,三百多年来缓缓地诉说着他们各自的衷肠与情怀。
(一)怀春少女形象
灵动的少女在豆蔻年华之际、在鸟语花香的春日,容易生发出百无聊赖之感、怀春孤寂之思。纳兰性德以其细腻的笔触将少女的这一微妙心理揣摩刻画地惟妙惟肖。如《南乡子》这首词:
飞絮晚悠飏,斜日波纹映画梁。刺绣女儿楼上立,柔肠。爱看晴丝百尺长。风定却闻香。吹落残红在绣床。休堕玉钗惊比翼,双双。共喒苹花绿满塘。
这首词以轻灵的笔调描绘了少女怀春的形象,上片先摹绘时景,夕阳下柳絮在和风中漫天飞舞,落日的余晖斜射在池塘上,波影映照着画梁。而后将女主人公“刺绣女儿”推出,“刺绣女儿楼上立”,此时少女心中满怀无限的柔情,独立高楼颙望晴空之中飘荡着的长长的游丝。通过这一情态的刻画,透漏了她春日迟迟、春怀寂寂的形貌。下片又以景起,进一步描绘她的孤寂。晚风停止了吹拂,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败落的花瓣被风吹到了绣床边,池塘中的水鸟、鱼儿正吞食吮吸着满塘绿色的浮萍。而后又用小心“休堕玉钗”的细节和怕“惊比翼”的心理,反衬出她的怀春之情。前后两片都是前景后情的结构,但各有侧重。将少女怀春的情态刻画得淋漓尽致,将少女怀春的情感翻进入深,使一个鲜活灵动、美妙传神的怀春少女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
纳兰还有诸多词作描写怀春的少女,如《菩萨蛮》(隔花才歇廉纤雨),少女在春雨停歇之后无心于自己的妆容打扮,凝视楼阁、走出闺阁、看“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不禁生出怀春伤春的意绪。而“独自立瑶阶”一“独”字将怀春少女的孤寂之情点染而出,而“透寒金缕鞋”一“透”字则使一个心绪凝重、久思而难以释怀的怀春少女的形象跃然纸上。而《生查子》(东风不解愁)中则塑造了一个月夜怀春的少女形象。词中通过少女一系列的行动来展示她怀春伤春的意绪。词中先写少女在伤怀之时偏偏春风吹来,轻拂她的罗裙,她不禁怨起东风的不解人意,而后又在灯前顾影自怜自伤,最后立于樱树之下独自感怀。尤以结语“小立樱桃下”使女子怀春伤感的形貌风神清晰可见,使人顿生爱怜。
(二)闺中思妇形象
“多情自古伤离别”自古多情之人难以摆脱离别给人所带来的愁苦。纳兰性德笔下的闺中妇人更是难逃离别这一难关。妇人独守闺房的苦楚,企盼游子归来的急切心情,对行人绵延不绝的思念都渗透在词的字里行间。如《浣溪沙》中:
睡起惺忪强自支。绿倾蝉鬓下帘时。夜来愁损小腰肢。远信不归空伫望,幽期细数却参差。更兼何事耐寻思。
这首伤感之作,写思妇思念游子的幽独孤凄的苦况。上片写思妇的形貌。思妇早晨刚刚睡醒有些轻松之意便勉强支撑起自己虚弱的身体,当撩开床帏下床的时候乌黑发亮的秀发便覆盖下来,而忽然感到周身不适,这都是因为过度的相思之愁令身体受到损伤。此三句中“睡起惺忪强自支”将思妇的憔悴容颜表露无遗,而“夜来愁损小腰肢”将思妇的无限愁思委婉含蓄地表现出来了。词的下片刻画了思妇在闺阁中独守的心理。远方游子归来的行迹迟迟没有音讯,思妇只能空自伫立远望。“幽期细数却参差”思妇由于思念而暗自数着相会的时日,但心思太乱,故而数了又数,还是数不清。这一个细节的捕捉和描画,便将她思念过度而致痴迷的情态和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光是这一种相思就愁煞了思妇,所以思妇再没有心思耐性去思索其他的事情。一个饱受相思之苦,幽独孤凄的思妇就这样产生在读者面前,惹人怜爱。
又如《相见欢》(落花如梦凄迷),对闺中思妇的刻画犹如微型小说中的主人公。其中有环境氛围的渲染,落红满地,麝烟缭绕,小楼笼罩在夕阳的残辉之中,这一切无不给人以凄迷之感。接下来是心理的刻画,思妇只因相思之情而愁情无限,容颜憔悴、形销骨立,“有谁知”一个反问将思妇忧愁哀伤却无人知晓的悲惨境遇表露无遗。最后是动作的描绘,无聊之余思妇教鹦鹉念游子远行之前所作的诗篇。这一举动使思妇的无形的无限思念之情顿时可感可知,极具蕴致。尤一“闲”字,看似思妇闲暇无聊、平心静气,内心实则千头万绪、愁肠百结,将思妇的千回万转的思念之情表露无遗。而《浣溪沙》(五字诗中目乍成)则通过今昔对比,将相思苦恋的思妇刻画得尤为动人。尤其是上片追忆往日恋情时“手挼裙带那时情”的细节描写刻画出当时思妇相恋的幸福状貌,从而更加衬托了思妇今日的“年来憔悴与愁并”的愁苦憔悴的容颜。而《浣溪沙》(十二红帘窣地深)、《踏莎行》(春水鸭头)等等词作中分别呈现出情态各异的思妇的形象。
(三)亡妻形象
纳兰性德身为贵介公子,又是多愁多感之人,但他对爱情的态度是严肃而真挚的,就其个人的婚恋来说,他早年娶卢氏为妻,与她伉俪情笃、相濡以沫。好景不长,卢氏离他而去,自此悼亡的诗篇在他对妻子的无限思念的伤痛中应运而生。叶舒崇在《皇清纳腊室卢氏墓志铭》中说自纳兰妻卢氏去世之后纳兰作词则“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无论是亡妻的生辰忌日,也无论是诗人身在家园塞上、醒里梦里,始终没有停止他的哀吟挽唱,始终没有停止他对妻子的思念哀悼。如《青衫湿·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这首悼亡词写了妻子的贤惠,又写了词人对妻子的情真意切。词一起径直抒情,先从词人所著妻子生前缝制的“青衫”落笔,衣服已经被眼泪湿遍,虽不能安慰词人,可词人却不能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写出了妻子在病中深夜之中仍不停地为词人裁剪衣服,既显示她是一位贤良的主妇,更透出剪作时的一片深情。接着寓抒情于叙事中,妻子“生来、小胆怯空房”,如今却独自在幽泉之下受尽凄凉。这是生者代死者设想,愈觉情深,并且希望妻子的魂魄能够识路与自己梦中相见,寻找往日的欢乐。下阙赋悼亡,在蔓草斜阳之中更加愁绪满怀,忍受着失去妻子的痛苦,妻子长眠,自己泪如泉涌也无法将她滴醒,只有和泪、椒浆祭奠爱妻。至此,笔锋一转,由方才的绮怀幽思含泪祭奠,而设想对方对自己的关怀。妻子在幽泉之下“还为我神伤”、并劝阻词人“再休耽、怨粉愁香”,从侧面写出了亡妻生前对词人的体贴与关心。最后生出奇思妙想,料想获得重新团聚,自然只是美丽幻想,而那时更禁不住柔肠寸断了。此篇写出了妻子生前的温柔贤惠以及对自己的体贴入微,由此更加凸现了词人对妻子的一片深情。
而《鹊桥仙·七夕》中纳兰于爱妻亡故后的七夕节表达了人去楼空、物是人非的伤感。词作之中“忆素手为予缝绽”词人回忆了亡妻生前亲手为自己缝制罗衣的情景,凸显了妻子的勤劳贤淑,以及对自己的一片深情。而《于中好》是纳兰于亡妇生辰的前一天所做,全词虽没有直接描绘亡妻的形貌,但却写了亡妻的一系列遗物,让我们从中可以窥测到亡妻的音容笑貌。词中“忽傍犀奁见翠翘”提及了亡妻生前梳妆打扮所用的妆奁翠翘,我们的头脑中不禁会浮现出美人在镜前梳妆打扮的优雅与精心。而“尘满疏帘素带飘”则写亡妻生前整理使用的尘帘飘带现在却布满了灰尘,我们不禁会想象出纳兰妻辛勤劳作的场景,真是给人一种“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痛楚与无奈。《南乡子·为亡妇题照》、《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等词作一一塑造了令人无限感伤的亡妻的形象。
纳兰词作中的悼亡词是其情词中极具特色的一部分。两者均以感情真挚、意境优美而著称。但二者所流露出来的感情还是有差别的。纳兰性德的悼亡词多抒发妻子去世给自己所带来的悲伤痛苦,以及自己对妻子的无限思念之情。纳兰的其它情词则抒少女怀春之意、思妇想念游子、征夫思念妻子、宫女幽怨之情。纳兰的悼亡词与其它情词相比来说,感情更为深沉、真挚,更能给人一种荡气回肠的情感慨叹,让读者的心灵受到更大的震颤与感动。
(四)孤寂征人形象
征人远离家乡,被迫与妻子分离,与家人在一起的欢乐祥和早已一去不复返,代之而来的只是凄苦孤寂,而在萧瑟的秋季对妻子的思念则更能撩起征人的一片愁思与无奈。如《菩萨蛮》这首词: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鬓香雾成遥隔。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这一首征人在外思念妻子的伤离之作,上片起二句说月夜之下思念起妻子,想象妻子端坐在晶莹玲珑的水晶帘之中,“云鬓香雾”道出了妻子的美丽,但是这一切距离自己却是如此遥远,不胜伤感。接二句转进一层说西边的天际月儿已经上了梧桐的树梢,夜已深沉,只身在外,无人关心冷暖,好不凄凉。下片承前意脉,西风阵阵,纬络声声,让人难以入眠。“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把征人对欢乐不再,忧愁伤人的难以面对并承受的心理波澜与无限感伤刻画殆尽。钱仲联在《清词三百首》云“短幅而语多曲折,能透过一层写”。的确如钱仲联所说,词作通过征人遇物感伤、临秋落泪来挖掘征人内心的无限孤寂,来表现征人对妻子的无限怀念之情。如此一个孤苦寂寞、多情多感的征人形象不禁让人感慨不已。
又如《菩萨蛮》(梦回酒醒三通鼓)刻画了月夜征人怀念妻子的凄清孤苦的形象。征人月夜梦回酒醒,只因伤痛之怀难耐,以至于听到杜鹃悲啼之声而清泪涟涟。这里让我们真正领略到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的征人的伤情之思与怀人之情。而《临江仙》(点滴芭蕉心欲碎)中更是将一痴情征人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夜雨芭蕉、声声传情的氛围之中,心中充满离愁之苦的征人不禁展开妻子往日寄来的书笺细细品味,词人用这一细小的情节,便活脱脱地勾画出征人相思的深切凄绝。更为动人之处还在于征人“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缃帙乱”“一半模糊”道出了征人内心难以抑制的悲恸喷薄而出,可见征人重看书笺时间之长及对伊人想念之切。《临江仙》(长记碧纱窗外语)《虞美人》(春情只到梨花薄)等词作中塑造了不同的征人形象却传达出同样的相思之情。
(五)感伤宫女形象
在纳兰性德的情词中还有一类特殊的主人公形象,那就是深宫之中的女子,在深宫大院中得不到帝王宠幸的宫女只能任时间剥夺掉自己的青春容颜,任岁月吞噬掉最初的憧憬,独自咀嚼感伤的果子,真是不堪凄凉。如《昭君怨》中:
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伫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寞锁朱门,梦承恩。
这首小词委婉缠绵,宫女的感伤深挚动人。深深的宫院内,在大好的春光里宫女却“薄暮瑶阶伫立”,听其他宫院的管弦音乐之声,这一细节将宫女的孤寂点染出来。又是梨花将要凋谢的时节,在夜里却还感受到丝丝寒意。帝王终究是没有驾临宫女的宫院,依稀在梦里看到了君王的大驾光临。全词短小精悍,却将宫女苦等、久等君王驾临而不得的失落、感伤、无奈刻画得淋漓尽致,而结语“梦承恩”让我们不得不为宫中女子的悲惨遭遇与境况扼腕。
纳兰性德情词中的这些少女、思妇、亡妻、征人、宫女在其词作中都被塑造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得到了独具特色的诠释。让读者在欣赏词作的过程中得到无限的欣赏愉悦与美感享受。
二、 凄婉的意境美
纳兰性德作词不刻画,不雕琢,不粉饰,纯任性灵,无论写景,还是抒情,都仿佛由肺腑流出。[6]运笔如行云流水、毫不沾滞,任由其真纯充沛的感情在笔端自然流露,纳兰性德总是将幽怨低回感情熔铸在诸多景色、场景的描写中,从而使得整首词散发着一种凄婉的意境美,在人的心头久久萦绕,挥散不去。顾贞观说:“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读者读了他的词便受到感发,产生共鸣,生出几多凄清幽伤之美感。如《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中: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记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池地。钗鈿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此词是纳兰性德于结发妻子卢氏故去三周年忌日时所作。严迪昌《清词史》说:“此词纯是一段痴情裹缠、血泪交溢的超越时空的内心独白语。时隔三载,存亡各方,但纳兰痛苦难泯。结篇尤为伤心动魄,为‘结个他生知己’的愿望也难有可能而惊悚。顾贞观曾评纳兰词‘容若词一种凄婉,令人不能卒读’当指这一类。”[7]的确,此首词中词人将葬花天气、寒更滴雨、魂梦杳、夜台重聚、双鱼湘弦及至最后的清泪纸灰等等熔铸成一幅凄淡伤感的画图,形成一种凄凄惨惨戚戚的氛围,一种凄迷感伤的境界,正所谓杨灿在《纳兰词·原序》中所说的“寄思无端、抑郁不释、韵淡疑仙、思幽近鬼。”读之深觉凄清孤独,哀怨伤感,一种凄婉之美感也便油然而生了。王国维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8]“情”之自然,在其字字看来皆是血的悼亡之作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了。正因为悲痛之情的自然真实,才会形成如此凄婉的意境美。又如《如梦令》中: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这首词,描写了青年男女一见钟情的情景。作者抓住青年男女骤然相见、爱慕生情这一细节,尽现人物的思想感情,给我们呈现出一种凄清婉约之美。平常的辘轳金井在词人眼中却不再平常,因为他和她在金井边蓦然相遇。句首下“正是”两字,珍重其辞,点明辘轳金井这块地方在作者心中的份量。石阶上满是落花,在暮春时节,对着满地残红,词人不禁觉得怅然若失、冷漠凄清。落花本是无情物,不管人间冷暖,说“红冷”只是词人情感的反射。在这般光景中她却蓦然出现,这惊鸿一瞥的光景则使他永不能忘怀。但是他们之间的自由爱恋却无法实现,只能在簟波席纹、灯光烛影之中去想念那永恒的蓦然相逢。词人在情与景的描摹中传达了内心幽深婉曲的思想情感,读者无不为这之中透漏出来的凄清婉约之美而动容。
《沁园春·代悼亡》(梦冷衡芜)、《鹊桥仙·七夕》(乞巧楼空)、《青衫湿·悼亡》(青衫湿遍)、《于中好》(尘满疏帘素飘带)、《南乡子·为亡妇题照》(泪咽却无声)这些悼亡词都生发出物是人非的感慨,柔情绵渺、哀婉深致、凄清伤感的意境美,令人荡气回肠。
纳兰性德的情词或抒写相思的凄苦之情,幽独哀怨,蕴藉绵邈;或哀叹爱妻的不幸早逝,悱恻缠绵,字字泣血;或借闺中女子思春口吻,发疏懒无聊之愁情,含婉幽伤;或动伤春伤离之意绪,尽描相思无聊之态,凄美深婉……无论其情词中的哪一种都笼罩在一片凄清婉恻的气氛中,这主要在于词中所选取的种种意象。翻开《饮水词》,充斥在情词之中,映入我们眼帘的多是“落花”“西风”“暮春”“残月”这些冷色调的意象。这些意象本身给人的印象是对美的留恋,激起的情绪是惆怅和忧伤。这些浸润着纳兰性德肝胆生命的意象,最能映射词人的内心情感,可以说是词人内心的外化。
如“雨”这个意象在纳兰情词中屡次出现,几乎都以愁雨出场。它们或纤细疏乘,或连绵凄迷,或清寒冷寂,以各种方式传达作者的苦情。如《于中好》中“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西风幂画桥”,在冷雨凄风中写下对亡妻的怀念,词人内心的思念煎熬跃然纸上,不禁令人心中一颤。《菩萨蛮》一首中的“新寒中酒敲窗雨,残香细袅秋情绪”写出了征人在萧瑟的秋雨之中对伊人的无限怀念之情。《临江仙》一首中的“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为征人在夜雨打芭蕉、声声传情的氛围中生发了对伊人的思念。而《菩萨蛮》中的“春云吹散湘帘雨”“隔花才歇帘纤雨”则写出了在春雨的凄迷之中少女怀春伤春的意绪。
“梦”的意象是解读纳兰性德内心情感的一个关键所在,亦是营造纳兰情词凄婉意境不可或缺的一个元素。纳兰性德笔下的梦,大都不是美梦,而是他缠绵哀婉的情感与对爱与往昔欢乐日子的追忆;是对爱情上的不如意与内心的凄苦的痛苦诉说;是当不断的痛苦在夜晚来临,万籁俱寂之时仍旧不能断绝的延续而已。如《寻芳草·萧寺记梦》: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倚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
这首以梦为意象的记梦之作,表达了对所爱之人的深深思念之情。上片写梦境,以问句开端,又接以梦中情景的描写,“倚窗吟和”、“ 薄嗔佯笑”刻画了在梦里与伊人相会,两人倚窗吟诗唱和,而伊人娇嗔佯笑的美好场面。然而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下片则说好梦不长,伊人来去匆匆。本来期望这次相会可以长久一些,能到“晓钟破晓”之时,恰恰在此时,承载着欢乐与美好的梦境被打断了,剩下的只是“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梦中的欢乐美好与梦醒后的孤单凄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强烈地烘托出了一种凄苦冷清的氛围。黄天骥在《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中说:此篇有类柳永词风格,“但在轻倩的格调后面隐藏着变徵之音,使旖旎温馨归于惨淡。这一点,又大大不同于柳永。”[9]情词之中透露出来的这种凄婉的意境美则是纳兰性德的与众不同、独树一帜。
《沁园春》(瞬息浮生)亦是以记梦的形式写的悼亡之作。梦中的欢乐与梦醒后的凄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加深刻地写出了失去妻子的痛苦悲恸。而《南乡子·为亡妇题照》(泪咽却无声)中词人则希望能长久地在睡梦之中重温往昔的欢乐而不愿从美梦中醒来。而《遐方怨》(欹角枕)则是通过梦这个意象表达对恋人的凄苦的相思之情。
三、 巧妙的结构安排——时空转换
纳兰性德情词的写作酣畅淋漓、不阻不滞,如行云流水一般。其词作在结构上的安排巧妙得当,尤其是在时空转换的结构安排上可谓匠心独用。在不同的时间、空间上发生的场景,纳兰性德在其词作中都可以自如地转换,生发出意想不到的转换效果,给人出人意料的欣赏效果与感受。如《菩萨蛮》:
新寒中酒敲窗雨,残香细袅秋情绪。才道莫伤神,青衫湿一痕。无聊成独卧,弹指韶光过。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这首词写春日与伊人别后的苦苦相思。上片前两句写此时相思的情景。在萧瑟的秋日,词人以酒浇愁,雨敲着窗,也敲打着他的心扉。他望着香炉里的残烟袅袅升起,相思的愁绪又无端地生起。继而转写分别时的场景,词人刚刚安慰离人莫要为分别伤神,但是自己却禁不住“青衫湿一痕”。转而又写到现实场景中词人“无聊成独卧”,慨叹着光阴荏苒,美好的时光转瞬即逝,一去不复返了。不禁回忆起从前的日子,笔锋再转至分别时的景象,“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写出了词人当时在桃红柳绿的明媚春光中与伊人依依惜别。在这首别后相思词中词人安排设置了一系列的时空转换,即此时相思之景况——当时分别之难舍——此时无聊之意绪——当时分别之景况。通过这一系列的时空转换,造成了词作翻转跳宕、曲折有致的效果,将词人相思之苦情表现得至为深细。
这种时空转换的用法在纳兰性德的词作中随处可见,又如《菩萨蛮》:
隔花才歇廉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小屏山色远,妆薄铅华浅。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
这首词写春雨刚刚停止,一闺中女子在闺房庭院中伤春伤离意绪萌生,不胜伤感的情景。笔势灵动,一句一景。首句从室外的春景写起,透过繁盛的花丛看到绵绵细雨才刚刚停歇,弹指一算离别日久,竟辜负了美好春光,遂孤寂无聊,实在无语可述。去年在梁上安家落户的飞燕今春又结伴而归,柳树的枝条脉脉地垂摆着。继而词人把写作的笔触由室外转向了室内。佳人凝神呆望着屋内屏风上所绘的远山的画图,自己的妆容已淡,却再也无心思花时间打扮自己。转而词人又将场景由室内转向了室外,佳人独自一人在石阶上站立,雨后的寒气透过了金缕鞋,不禁感到了一阵寒冷。词人就是这样移步换景,进行着空间上的转换描摹,由室外到室内,又由室内到室外,犹如几个镜头的切换。而在场景转换中又无不透露出幽怨伤感,让人在翻转跌宕中享受到诗意的感伤。
《菩萨蛮》(乌丝画作回纹纸)、《虞美人·秋夕信步》(愁痕满地无人省)、《鹊桥仙》(倦收缃帙)等词作中都在时空的跌宕转换中或思妇思念外出的游子,或征人怀念闺中的妻子,在一波三折的结构安排中传达浓浓的情思。
在时空转换的结构安排中纳兰性德运用了一种极为特殊的时空场景安排。即本来是离人异常思念家中的妻子,却不写自己所感所受,反而写的是妻子在家中如何思念自己的时空场景。这种结构安排来源于杜甫开创的“从对面飞来”的写作方法。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说到“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悲宛微至,精丽绝伦。”这一方法,既是一种结构安排的艺术方法,也是对人们情感经验的成功提炼,它对人们情感世界进行了更深刻、更细致的挖掘。情到深处,刻骨铭心,把苦苦思念这种抽象的情感通过诗人笔触化作一幕幕具体场景、具体的形象,把波涛汹涌的情感激动转为执着、平和的品味。至此,诗人那真挚而深切的感情被表现得深沉动人,强烈得感染着读者,震撼着读者。纳兰性德在成功借鉴前人经验的基础之上,对这种结构安排的艺术手法发挥到了极点。以往的作者只是在作品中某一段落偶尔采用,而纳兰性德则以统篇运用,而且用得恰到好处。纳兰情词有15首从对方立意写绵绵之情,均从女主人公的角度入手写词人的思念,强调女主人公活动与心理感受,加强作品主动性与灵活性,给人新鲜又强烈的心灵冲击。远离家事的纳兰性德,在极度思念妻子之时,写下了许多情真意切的佳作。他设想自己的妻子是如何地想念自己,并把这想象中的一幕幕通过自己的笔触尽现世人面前,如《遐方怨》(欹角枕)词人通过梦里妻子在闺中思念自己的情节设置实际上传达出词人对妻子的深深思念之情。《浣溪沙》(泪浥红笺第几行)通过描摹妻子写信寄怀,边写边流泪的场面来表达词人对妻子的想念。
四、 朴实流利且富于情韵的语言特征
读罢纳兰性德的情词,感觉是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晓畅易懂,在浅实的语言之中我们却又能深深地被其词作中所蕴含的情感韵味所感染,令人久嚼不厌,耐人回味。总体上纳兰性德情词的语言呈现出一种朴实流利且富于情韵的特征。
纳兰性德的情词不事雕琢、不粉饰、不饰铅华、纯任性灵,有如清水芙蓉之美。其所描绘的每一处景物,所刻画的每一处场景,都给人一种亲切可感的触动。在他的情词佳作中,几乎无须注释,运用白描手法,用明丽简淡,有的近乎口头语的语言,或描写景物,或抒写深情,或叙述见闻感受等等。在词作中没有堆垛藻饰,没有肆力刻画,读来朴实自然。吴世昌在《词林新话》中说:“清初各大家(尤其如纳兰)皆明白可诵可懂。”纳兰词易读好懂,感染力强,绝不是那种错彩镂金、典丽精工之作可以相比的。如在《菩萨蛮》中:
春云吹散湘帘雨,絮粘蝴蝶飞还住,人在玉楼中,楼高四面风。柳烟丝一把,暝色笼鸳瓦。休近小阑干,夕阳无限山。
这首词作通篇用白描的手法,写了伤情人眼中凄迷生悲的春日之景。佳人隔着竹帘看到春日的薄云散淡开来,柳絮并蝴蝶一起飞舞于天地之间。佳人登上华丽的楼阁,只是感受到楼高风大,看到的只是被暮色笼罩着的鸳鸯瓦的凄清,像迷蒙的烟雾一样的条条柳丝。佳人在内心还暗自告诫自己,休要靠近栏杆,因为那样看到的只是天际远山即将下落的夕阳,惹起心中的愁绪,徒增烦忧而已。通篇白描写景,而景中生情,情寓景中,相融相谐。此中之景都是从闺阁里望中所见,都是伤情人眼中无限凄清哀伤的景象,我们读来却生动可感。一幅幅图画会接连在我们脑海中浮现,可谓洗尽铅华而朴实自然流利。
纳兰情词的语言不仅在形式上给人一种朴实流利之感,而且在朴实流利的语言之中蕴藏着无限深厚的情韵。因为纳兰将自己的真情熔铸在了作品中,况周颐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10]而纳兰性德正是一生执着于情的人,“纳兰容若,深于情者也。”[11]因此这种饱含真情的词作流露出来的情韵令我们往往为之动容。如《浣溪沙》中:
一半残阳下小楼,朱帘斜控软金钩。倚阑无绪不能愁。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却回头。
本篇词作以叙事手法填出,用朴实的语言刻画了一个小的场景。满怀愁绪的闺中女子倚阑望外,一位装束轻盈的女子从楼下骑马而过,闺中女子看到骑马女子妆容虽浅却也十分动人,不禁羞涩地回转头去。词人用如此浅显直白的语言给我们叙述了一个小故事,在这之中却让我们体味到了无限的韵味,尤其是“见人羞涩却回头”,少女的这一细微的,几乎是叫人难以察觉的动作,而作者捕捉到了,只轻轻一笔,就活灵活现地勾画出满怀愁绪的怀春的闺中女子看到无所忧愁、欢快愉悦的女子之后感伤却又羞怯的复杂心情。刻画通俗易懂而不伤其情韵,清新别致,令人良久回味。
又如《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多么精彩的描绘!上片侧重静态的刻画,写出了少女美丽动人的外貌,下片侧重动态的描写,“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等待恋人呼唤自己,却又怕别人发现自己的多情。欲诉自己的心怀却又止,转身在阑干上叩响自己的玉钗。这一系列动态的描写,将少女一刹那间的复杂娇羞的心理表现得惟妙惟肖,形神俱现。全篇情景俱到、形神俱佳、生动感人。词作中蕴含的深细而绵邈的情韵令人百感不厌。
《转应曲》(明月,明月,曾照个人离别)、《南乡子》(烟暖雨初收)、《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山花子》(小立红桥柳半垂)、《鹧鸪天·离恨》(背立盈盈故作羞)这些词作均以朴实流利的语言传达出深深的情意。或抒对妻子逝去的无限悲恸与思念之情,或抒思妇对丈夫的思念之情,或抒征人怀念伊人孤苦凄清之情,或抒少女怀春伤春之情。
金代的元好问曾发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感慨!自古多情人有之,自古情词数不胜数,而像纳兰性德这样一位身居高位的贵介公子,对爱情如此执着、一往情深,实属不多;即使有此痴情,也并非人人皆能以如此凄美的情词表达出来。纳兰的情词三百多年来一直传唱不绝,其情词以其独特的艺术特色成为清初词坛甚至整个中国词史上的美锦奇葩。
注释:
[1]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10月,第3页。
[2]王国维《人间词话》,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12月,第22页。
[3]况周颐《惠风词话·卷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4月,第121页。
[4]张秉戊《纳兰词笺注》,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年10月,第5页。
[5]黄天骥《纳兰性德和他的词》,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10月,第35页。
[6]张秉戊《纳兰词笺注》,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年10月,第27页。
[7]严迪昌《清词史》,南京市: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309页。
[8]王国维《人间词话》,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12月,第22页。
[9]黄天骥《纳兰性德和他的词》,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10月,第68页。
[10]况周颐《惠风词话·卷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4月,第6页。
[11]唐圭章《词话丛编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2页。
参考文献:
1.张秉戊《纳兰词笺注》,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年版。
2.黄天骥《纳兰性德和他的词》,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3.艾治平《清词论说》,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
4.严迪昌《清词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5.黄拔荆《中国词史》下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6.艾治平《诗词抉微》,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7.刘贵华《古代词学理论的建构》,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
8.陈铭《意与境——中国古典诗词美学三昧》,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9.王国维《人间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
10.况周颐《惠风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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